“怀尔明德”探析

国学2005-12-20 11:50:17未知

上海博物馆《论诗》简展出时,笔者发现简7上部稍残断,前当有缺简。此简可隶定、标点为:
  
    
  
  “……怀尔明德”曷?诚谓之也;“有命自天,命此文王”,诚命之也,信矣。卜子曰:此命也夫!文王虽欲也,得乎?此命也
  
    
  
  “有命自天,命此文王”见于《大雅·大明》,则很明显前“怀尔明德”亦当为引文,《诗论》此简是引《诗》文而论《诗》。从“诚命之也”对应“有命自天”之形式来看,“怀尔明德”前当有一“谓”字,与“诚谓之也”之“谓”对应。《大雅·皇矣》有:“帝谓文王:予怀明德”一句,与此较接近,只是“予怀明德”与“怀尔明德”不同。当然,前面残缺之简文也有可能是“帝谓文王,予”几字。事实表明,这种猜想有其根据。
  
  《墨子·天志(中)》有:
  
    
  
  曰:将何以为?将以识夫爱人利人,顺天之意,得天之赏者也。《皇矣》道之曰:“帝谓文王: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不长夏以革,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帝善其顺法则也,故举殷以赏之,使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名誉至今不息。[1]
  
    
  
      《墨子·天志(下)》 有:
  
    
  
          非独子墨子以天之为仪法也,于先王之书《大夏》之道之然:“帝谓文王:予怀而明德,毋大声以色,毋长夏以革,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此诰文王之以天志为法义,而顺帝之则也。[2]
  
    
  
  两相比较,不难发现两段文字文意相近,所引之诗相对于《毛诗》即是《大雅·皇矣》。唯《天志(中)》所引同于今《毛诗》;而《天志(下)》所引多了一个“而”字3;两“不”字作“毋”;《天志(下)》所引称《大夏》而非《大雅》。
  
      《文物》杂志1989年第4期,载有两篇考释江苏丹徒背山顶春秋墓出土钟鼎铭文的文章。铭文中“我台(以)夏台(以)南”一语,考释者已对照《小雅·鼓钟》、《周颂·时迈》“以雅以南”指出:“夏”即是“雅”4。荆门郭店楚简《缁衣》中,简7与简35、36两处两次先后引大、小《雅》,其“雅”字皆作“夏”,裘锡圭、张春龙先生已指出:“夏”字“楚简文字习见,在此借作‘雅’”5。可见《天志(下)》所引《大夏》即是《大雅》。
  
  而“尔”与“而”古通。如《易·颐》:
  
    
  
          初九,舍尔灵龟,观我朵颐,凶 6。 
  
    
  
  马王堆汉墓帛书本“尔”作“而”7。又如《左传·宣公三年》:
  
    
  
          予,而祖也8。
  
    
  
  《史记·郑世家》“而”作“尔”9。更明显者为《尚书·吕刑》:
  
    
  
          在今尔安百姓10。
  
    
  
  《墨子·尚贤下》引“尔”作“而”11。可见,《诗论》简的“怀尔明德”同于《墨子·天志(下)》的“怀而明德”;《墨子·天志(下)》所引之诗与《诗论》所论之诗,至少在这一句上有同一师本。而且,下文将证明这个版本是合理的。
  
  方授楚于《墨学源流》一书中曾指出,《墨子》中“引《诗》多散文化,《兼爱(下)》……云:‘先王之书《大雅》之所道曰:无言而不雠,无德而不报。’今《大雅·抑》篇无两“而”字也。凡此改《诗》为散文,以就当时口语之体,昔人多未达其故。”12《天志(下)》此处也是有一个“而”字,但据《诗论》来看,这个“而(尔)”字并非“以就当时口语之体”,而是一个实词,不能去掉。《墨子·天志(下)》两“不”字作“毋”,这只是通假字的问题,如鲁诗便“‘不’一作‘弗’”13,并不影响文意。多或少一个“而”字,则大关文意。今《毛诗》对于这一句作如下解释:
  
    
  
      帝谓文王: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不长夏以革,不识不知,顺帝之则。 
  
  传:怀,归也。
  
      笺:天之言云:我归人君有光明之德,而不虚广言语,以外作容貌,不长诸夏以变更王法者。其为人不识古,不知今,顺天之法而行之者。此言天之道,尚诚实,贵性自然。
  
      疏:毛以为,天帝告语此文王曰:我当归于明德。以文王有明德,故天归之。因说文王明德之事……郑以为,天帝告语文王曰:我之所归,归于人君而有光明之德……14
  
    
  
  孔疏已发现毛、郑之不同。其实,补一“尔”字,文从字顺,即是:天帝告语文王曰:我心中怀藏着尔之美好德行——不虚广言语,以外作容貌;不长诸夏以变更王法;“虽未知,已顺天之法则”15而行之。正因为此,所以才有下文“帝谓文王:询尔仇方,同尔兄弟。以尔钩援,与尔临冲,以伐崇墉”16。如果天帝告语文王的只是要归于明德,文王尚未有所表现,何来立即命之 “伐崇墉”?如果以 “伐崇墉”为考验文王能否为“我之所归”,那么天帝似乎过于残忍,万一文王不合所愿,天帝恐怕只好另请高明,再起刀兵了。总之,有“尔”字义胜。
  
  不过,《中庸》文末有: 
  
    
  
  君子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见乎!《诗》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故君子不动而敬,不言而信。《诗》曰:“奏假无言,时靡有争。”是故君子不赏而民劝,不怒而民威于鈇钺。《诗》曰:“不显惟德!百辟其刑之。”是故君子笃恭而天下平。《诗》曰:“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子曰:“声色之于以化民,末也。”《诗》曰:“德輶如毛”,毛犹有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17 
  
    
  
  所引《皇矣》没有“尔”字! 
  
  子思所引之诗句不太可能是先有“尔”字,而后儒从《毛诗》或三家诗删改。后人多將子思所引之《诗》归为齐诗,这是用反溯之方法研究已失传的齐诗,然而将郭店简本《缁衣》引《诗》与今本对勘,异文不少18,恐不能将之定为齐诗。依一直流传的《毛诗》来看,《中庸》多有引《诗》与之不同者。譬如《中庸》中有: 
  
          
  
          《诗》曰:“嘉乐君子,宪宪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19 
  
    
  
  所引相对于《毛诗》,出自《大雅·假乐》,今《毛诗》作: 
  
    
  
  假乐君子,显显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右命之,自天申之。20 
  
    
  
  有四字不同。《坊记》中有: 
  
    
  
          子云:“善则称人,过则称己,则民不争;善则称人,过则称己,则怨益亡。”《诗》云:“尔卜尔筮,履无咎言。”子云:“善则称人,过则称己,则民让善。”《诗》云:“考卜惟王,度是镐京;惟龟正之,武王成之。”21 
  
    
  
  所引相对于《毛诗》,出自《卫风·氓》、《大雅·文王有声》,“履”字今《毛诗》作“体”;“度”,《毛诗》作“宅”;“惟”,《毛诗》作“维”22。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皆未改回。当然,改字与删字不同,上面的佐证并无力反证《中庸》原文本身绝对无“尔”字。若果有之,则注3所引吴毓江所谓后人据《诗》删掉《天志(中)》之“而”字之说倒可谓卓识;但后人并未删掉《天志(下)》中之“而”字及改“夏”为“雅”,则吴毓江之疑恐非是。而且即便有人改动《诗》文,这与本文所得之结论也并不矛盾。
  
  此处子思有可能是截引《皇矣》,转换《诗》文,《中庸》中不乏其例,如:
  
    
  
      《诗》曰:“衣锦尚絅”,恶其文之着也。故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23 
  
    
  
  所引相对于《毛诗》,出自《卫风·硕人》。疏云:
  
    
  
  案:《诗》本文云“衣锦褧衣”此云“尚絅”者,断截《诗》文也24。
  
    
  
  又如前引《中庸》文末之:
  
    
  
          《诗》曰:“奏假无言,时靡有争。”是故君子不赏而民劝,不怒而民威于鈇钺。 
  
    
  
  所引相对于《毛诗》,出自《商颂·列祖》,《疏》云: 
  
    
  
  《诗》本文云“鬷假无言”,此云“奏假”者,与《诗》反异也。25 
  
    
  
  此外子思亦因文意而直接引《诗》入《中庸》,不加“《诗》曰”,如前引《中庸》文末之: 
  
    
  
  “《诗》曰:‘德輶如毛’,毛犹有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 
  
    
  
  “上天之载,无声无臭”相对于《毛诗》,出自《大雅·文王》,子思直接引入文中。 
  
  子思于《中庸》文末之意是想说明以声色、以德化民,不如上天化民之至境。因此“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当是截引,“予”并不用《毛诗》“帝”之义,而是紧接上文指“君子”,以《诗》文来形容君子,用“不大声以色”来代表“笃恭”,用“天下平”来说明怀有明德之效。《毛诗》以“予”为“帝”,释“怀”为“归”放在此处显然是不合文意的,因为《中庸》后文又说到“上天”。一般认为,殷周之际“天”与“帝”在表示至上神之意时,是一个概念26。因此,子思所见《皇矣》当有“尔”字。 
  
  子思之截引《皇矣》,如何反与后来的四家《诗》文及《墨子·天志(中)》一致了呢?书阙有间,现在笔者只能推断说,可能因《中庸》引用该《诗》,而后文又有“子曰:‘声色之于以化民,末也”一句,后人遂以为《诗》本来是孔子所引27,《诗》之原文如此,因而改从之。 据《史记·孔子世家》:
  
    
  
      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28
  
    
  
  虽然所谓的子夏至毛公一系《诗》说没有间断地流传了下来,而且可能是孔子真传,但“儒分为八”,每一儒家别派都可能有其《诗》说乃至传颂的《诗经》版本,《毛诗》说所宗的《诗经》本文,有可能在流传的过程之中,有所改变。因为古人经、说分开,各自单行,《诗经》由于讽颂、传抄特别是音假、方言等缘故,小有差别,在所难免(由此遂至四家《诗》多有不同),至秦末又逢焚书,有所疑惑,无从改正。而由于孔子、子思的身份关系,况且儒家八派中有“子思氏之儒”29,《汉书·艺文志》还列有《中庸说》30,这一派影响当很大,在《诗经》出现问题时,从《中庸》确实是较好的选择;而子夏虽以《诗》闻名,但《汉书·艺文志》中未见《卜子》,其《诗》说可能有变迁,后人无法取其文作为佐证。
  
  但是,《皇矣》的两种版本见于《墨子》,这又说明了什么问题呢?
  
  仔细分析,不难发现《天志(中)》所引与今《毛诗》完全一样,虽不能说就是《毛诗》,但它与《天志(下)》一“而”字的区别,却足以说明当时的墨家受儒家的影响很大。我们知道,墨家弟子也常常称引《诗》、《书》,今本《墨子》中引《诗》达12处,为先秦非儒家诸子书中,引《诗》最多者,说明墨家也以《诗》、《书》教。这并不奇怪,因为据《国语》等古籍的记载,《诗》、《书》一直是当时流行的启蒙教材。但是从墨家引《皇矣》有文字不同这一有趣的现象可以看出,不论墨家是在用哪一种《诗经》版本来教导弟子,墨家至少有一派在用儒家的《诗经》。因为儒家的教材偶有了小变化(没有“尔”字),墨家便跟着变(《天志(中)》也无“尔”字)。儒墨之关系,由此可见一斑。
  
  (本文原载《中国哲学史》2001年第3期)
  
  (作者为清华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硕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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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见吴毓江《墨子校注》306页,中华书局1993年“新编诸子集成”本。
  
  [2] 见吴毓江《墨子校注》323页,中华书局1993年“新编诸子集成”本。
  
  3吴注:“‘而’字毕本无,旧本并有,今据补。”见《墨子校注》335页注94。另:吴于《天志(中)》注80认为:“《毛诗·大雅·皇矣》篇文与此同。下篇‘怀’下有‘而’字,疑《墨子》引《诗》原文如此。此无‘而’字,疑后人据《诗》删之。”见《墨子校注》306页,中华书局1993年“新编诸子集成”本。
  
  4 见《文物》1989年第4期53、59页。 
  
  5 见《郭店楚墓竹简》132页注[二二],135页注[八六],文物出版社1998年版
  
  6 见《十三经注疏》41页,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版。
  
  7 见《文物》1984年第三期《马王对帛书〈六十四卦〉释文》第2页。
  
  8 见《十三经注疏》1868页,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版。
  
  9 见《史记》1765页,中华书局1982年版。
  
  10 见《十三经注疏》249页,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版。
  
  11 见《墨子校注》97页,中华书局1993年“新编诸子集成”本。
  
  12 见《墨学源流》46页,中华书局、上海书店1989年《中华文史精刊》本,据中华书局1934年版复印。
  
  13 见王先谦《诗三家义疏》858页,中华书局1987年版。
  
  14 参看《十三经注疏》522页,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版。
  
  15 从《荀子》杨倞注,见王先谦《荀子集解》34页,中华书局1988年“新编诸子集成”本。
  
  16 见《十三经注疏》522页,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版。
  
  17 见《十三经注疏》1635——1636页,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版。
  
  18 参廖名春《郭店楚简〈缁衣〉篇引〈诗〉考》,《华学》第4辑,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0年版。 
  
  19 见《十三经注疏》1628页,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版。
  
  20 见《十三经注疏》540页,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版。
  
  21 见《十三经注疏》1620页,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版。
  
  22 见《十三经注疏》234、527页,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版。
  
  23 见《十三经注疏》1635页,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版。
  
  24 见《十三经注疏》1635页,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版。王先谦等以为齐诗作“衣锦絅衣”,若如此则亦无齐诗传人改动《中庸》。
  
  25 见《十三经注疏》1466页,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版。王先谦等以为齐诗作“奏假无言”。
  
  26 参看张岂之主编《中国思想史》13页,西北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葛兆光《七世纪前中国的知识、思想与信仰世界》106页,复旦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27 今人为子思之作品如《坊记》、《表记》等加标点时,引《诗》、《书》之文亦算作孔子原话,如此恐将取消“子思作”之意义。然此习惯或即本于尊孔。
  
  28 见《史记·孔子世家》1938页,中华书局1982年版。
  
  29 见王先慎《韩非子集解》456页,中华书局1998年。
  
  30 见《汉书》1709页,中华书局196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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