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体来说,清代以降闽中民间各地流行的各类实用型年度通书,基本是以《钦定协纪辨方书》为标准,以《象吉》、《宪书》、《鳌头》、《崇正辩谬》、《选择求真》、《催福》等坊间常见的理论型历书为参用,再结合本地和邻省赣粤的一些地方惯例编撰而成的。在涉及堪舆方面,各类通书的内容同洪氏通书大同小异,无非是一些竖造要论、修整要论、安葬要论、修理坟茔、入宅归火、修作厨灶(安葬方位)等。诚如宗睦堂通书所强调的:“盖知发福由于地脉,催福出自良期。然地理其明速,而选择及精考尤为验速也。”[61]各类民间通书的流行,无疑有效地推动了基层民众对竖造、安葬活动宜忌事项的了解,使得风水信仰更进一步渗透入民间社会文化生活当中。
六
总的说来,自西汉“独尊儒术,罢黜百家”之后,原属“私学”的儒家被张扬成“官学”(宋明以来的官办地方教育机构亦称“儒学”),成为历朝政府用以教化地方“生民”的意识形态工具。而被列入“子部”的数术方技如选择、阴阳等,却以相对谦和、平静的方式,一直是“官学”(官方)与“私学”(民间)共享的文化资源。从文化变迁的角度讲,先秦以来以数术方技之学为主的知识传统的长期延续,一定程度上促使了传统中国所谓的“国家”与“社会”一直呈现并维系着一体化的局面,并不存在着绝对的分离或对立。如果强说儒家文化属于“大传统”(正统),而数术方技属于“小传统”(非正统)的话,那么这种“小传统”却是官民共同继承的古老传统。从“奉正朔”的皇历到“民间所用”的通书之发展,毋宁说反映官方与民间在文化传统上更为强烈的连结,官民共信的风水习俗无疑是这种文化整合过程中的重要象征资源。
毋庸置疑,与皇历相比,通书更代表着民间社会实用文化的一种权威解释文本,对民间社会“事生事死”的文化消费活动有着较强势的范导作用。这种文本反复强调了某种潜藏的、隐蔽的超自然力量,或危险力量(主要是时间神煞)对人之日常生活的禁拘与限制,其所构设的风水竖造或安葬活动,其实是种积极维护时空禁忌(通书文本所构设的时空向量关系是:时间禁忌→空间禁忌,时间选择→空间选择)的文化活动,从而使人能避免某种超自然力量或危险力量所带来的灾祸或苦难。而实用型年度通书的流通量,及其基础内容的重复程度,是时空禁忌主题——随之而来的是风水吉凶主题,获得展示的重要数量指针之一。
大体来说,明清以来以洪潮和通书为代表的民间通书系列,将选择术同风水术更为系统的结合起来,一定程度上加速了风水术在民间社会的民俗化进程。在各种文化及社会因素的综合影响下(如风水符咒、与风水相关的请祭祝仪式),风水观念也将会不断地深入地方文化网络之中,从而展现为民间大众化的文化行为。此外,“以便俗用”的风水趋避之术,似乎也跟着这通俗化的通书,参与对“奉正朔”的正统权威的潜在解构(如官方对丧葬社会成本付出的忧虑),甚至也相应带来特定时空(如社区)中社会秩序的局部解构(如停柩、房分之争)。
这种有些神秘的实用文化的一“通”而“俗”,是生民之小幸,抑或大不幸耶?借用《法华经》中佛陀的话头:止止不须说,我法妙难思……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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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文系作者博士论文《事生事死——风水与福建社会文化变迁》(厦门大学2002年6月)第3章《神圣帷幕——走向民俗化和仪式化的风水信仰 》第1节,由于体例的原因,发表时略作改动,未加导言。
[2] 伯二六七五《阴阳语残卷》曰:“咸通二年岁次辛巳十二月廿五日,衙前通引并通事舍人范子盈、阴阳范景询二人同记”。
[3]《新元史》卷八《选举志》。
[4] 黄一农:《通书——中国传统天文与社会的交融》,载《汉学研究》第14卷第2期(1996年12月),第165页。
[5] 吴小强:《秦简日书集释》所录睡虎地、放马滩秦简《日书》,长沙:岳麓书社2000年7月版。
[6] 黄一农先生将通书类型分为“百科全书式通书”(综合整理各种选择神杀的规则与意义)和“年度通书”(近乎官颁历日的增补本),见《通书——中国传统天文与社会的交融》,同上引,第165页。
[7] 北京图书馆藏《大清康熙五十五年岁次丙申便览全备通书》之序。
[8] 参见谢水顺、李珽:《福建古代刻书》第3章,福州:福建人出版社1997年6月版,第231-369页。
[9] 《建阳县志》卷五,影印天一阁藏书嘉靖三十二年刊本,上海古籍书店1962年版。
[10] 包发生:《四堡雕版印刷业情况调查》,载《客家纵横》1998年第1、2期合刊本,第36页。
[11] 席裕福、沈师徐辑:《皇朝政典类纂》卷四一五,《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景印光绪二十九序刊本。
[12] 民国《同安县志》卷二二《礼俗》。
[13] 吴焕彩:《<继成堂趋避通书>序》,载陈国仕辑录:《丰州集稿》上册,福建南安县志编纂委员会1992年10月版,第259页---260页。此序在民国版三房继成堂通书皆有附。
[14] 吴焕彩:《<继成堂趋避通书>序》,同上引,第260页。
[15] 同治《重纂福建通志》卷二四七。
[16] 吴焕彩:《<继成堂趋避通书>序》,同上引,第260页。
[17] 浙江泰顺县清吉堂专业五行地理择日老馆(属洪潮和长房洪应奎派下)的钟乙茗先生则提供另种洪氏通书发行说法:“洪潮和,字符池,生辰未知,大清雍正五年、即1727年7月,钦天监命其设择日馆于泉州,次年开始刊印通书,迄今大约有270年左右”。此说法与吴焕彩序言有冲突。兹存其说。
[18] 黄一农的《通书——中国传统天文与社会的交融》对洪氏三房与长房的冲突有细致的描述。据光绪二十五年度三房通书载,三房洪堂燕、洪銮声父子曾传授长房洪应奎课学,但洪应奎“其艺初成,胆敢夺我门人,灭我外信,评我原课,侥我束金”。笔者曾访问泉州李丰成及浙江钟乙茗二先生,他们皆认为近代洪家以洪应奎的择日水平最高,民国时期长房通书的克择推算比三房通书更为精确。
[19] 2002年以前版称“洪潮和来孙洪英林授生李丰成大通书”,2002年度则称“继承堂李丰成大通书”。
[20] 民国初年度洪氏通书藏于泉州闽台关系史博物馆,陈健鹰馆长无私提供查寻,特此致谢。
[21] 参见民国16年度长房继成堂通书所录告示文,李丰成先生提供,特此致谢。
[22] 参见民国16年度长房继成堂通书。
[23] 参见民国19年度三房继成堂通书,泉州闽台关系史博物馆藏。
[24] 参见同安马巷洪厝《咒语簿》影印本,陈支平教授提供,特此致谢。
[25] 参见民国初年度三房继成堂通书,泉州闽台关系史博物馆藏。
[26] 据李丰成先生告知,他的部分参校门人也承担各年度通书的吉课推算,然后由他汇总编排。清以来的洪氏参校门人是否也遵照此例,不得而知。
[27] 参见民国初年度三房继成堂通书。
[28] 参见洪翥鹍编《日学讲义》之《讲述余谈》,泉州圣教书局石印本,具体印刷年限不详。此资料为浙江泰顺县钟乙茗先生提供。
[29] 嘉庆及光绪本“参校门人”数系黄一农《通书——中国传统天文与社会的交融》中所作统计。
[30] 参见泉州继成堂长房民国16年度、17年度通书,李丰成先生提供。
[31] 参见董珍辉编纂:《星华堂通书》,2001年度本。
[32] 民国初年、民国19年度洪潮和通书皆标明“专售台湾”(泉州闽台关系史博物馆藏)。近年来发行的李丰成大通书,所标明“专售台湾”者,收入传统通书固有的风水基础知识部分,大陆版则略去这些。
[33] 上引黄一农文探讨了日据时期以来台湾流行的通书与三房通书的关系。
[34] 参见洪英林为《李丰成大通书》(2001年度)所作之序。在民国新文化运动风起云涌之际,泉州洪氏家族亦充满忧患意识,特别强调祖传的观象择日术属于国粹之一。如民国14年,泉州长房继成堂洪潮和孙应奎及来孙再畴、翥鹍等曾刊发一篇《劝学择日保存国粹》,对当时盛行的“凡莘莘学子若冥途土适埴,夜半临池,甚而自文其说,倒戈相向,将我十三经、二十四史及百家学说一举而扫空之”的局面深表忧虑,认为“我国五千余年之文化,莫不含有阴阳五行,而择日实包括诸学……度其利益溥博,非公诏后人以趋吉避凶,直可上承先圣,岂若寻常家之言五行作片面解释已也!……即合东西文化冶于一炉,亦当自研此阴阳五行始。愿世之学者知择日碻含哲理,知学择日尤为吾侪践圣之基,而劝学择日行将见同文共轨,又岂区区保存国粹乎哉!”(文见民国16年度长房继成堂通书。)
[35] 此则资料系台湾中正大学王见川博士提供,特此致谢。
[36] 泉州闽台关系史博物馆藏有民国年间的《克择讲义》,李丰成先生亦为笔者提供了翻印的民国《克择讲义》全册。
[37] 按《日学讲义》曾录有一则声明:“此讲义虽辑于吾长儿翥鹍之手,然经吾苦心鉴定,亦可称为完本。诸君读之而不能入门者,吾不信也。馆长洪应奎启。”
[38] 李丰成先生提供了这些资料的复印件。
[39] 长房的《择日讲义》有关作灶的说法,与《克择讲义》相同。
[40] 文见民国27年长房继成堂通书。三房版本亦录,文字略有异,系鲁鱼之误。
[41] 梁章钜:《退庵随笔》卷十,载《笔记小说大观》,上海进步书局民国36年印行。
[42] 民国29年2月22日福建省颁布了《福建省各县及特种区禁革民间陋习办法》,以“停柩不殡或不葬者”为民间陋习之一。规定:“凡人死棺殓后,最迟不得过三十六小时出殡。百日内应即下葬,久停未葬之柩,限二个月内清葬,违者依照左列规定分别办理:甲:有主柩(有家属或关系人员)应予强制执行。乙、无主之柩(无家属或关系人员)由当地政府会同慈善机关团体,负责送至公墓或义冢掩埋。其有姓名籍贯可考者,并代木沐 标识。”
[43] 竖造活动同样要考虑“年利”问题。如《洪氏锦囊》(泉州民间翻印本)曰:“欲用何煞利及太岁年,新基起厝则可,若修理则凶,原基起盖亦凶。若新基者动土平基、起基定磉、竖柱,用寄梁法,勿祝彩悬八卦,暂用油纸包梁,待大利年即开梁祝彩等事;而安门亦勿推正门枋,暂用大小扇,勿推正,勿订门鑧,勿贴红联,待大利年即推正等事。又水涵亦可连工开导,使水源有消纳之处,惟涵中之五谷安待大利年,即择吉日安之。又入宅用移居寄往从偏门肃静而入,勿入纸爆为妙。”
[44] 同治《重纂福建通志》卷五十六《风俗.漳州府》。
[45] 吴曾祺:《晋江黄氏古檗山庄记》,载《古檗山庄题咏集》,民国21年拓本,厦门大学图书馆藏。
[46] 民国《闽清县志》卷五《礼俗志》。
[47] 民国《大田县志》卷五《礼俗》。
[48] 民国《金门县志》卷十三《礼俗》。
[49] 此文录于各版本的洪氏通书。
[50] 转引自黄一农:《通书——中国传统天文与社会的交融》,同上引,第171-172页。
[51] 转引自黄一农:《通书——中国传统天文与社会的交融》,同上引,第174页。
[52] 据董先生告知,闽东福安、福鼎以及浙南一带,民间在造生坟时一直有使用这两种压圹符的传统。他收入的是魏明远《增补象吉备要通书大全》所录的压圹符图。今闽东人做生坟时,常以董氏通书“压圹符”作为参照。老百姓将压圹符绘在当地建房用的砖头上(长20厘米,宽15厘米)。旧时用毛笔蘸朱砂绘制,现在则用毛笔蘸红色水彩颜料绘制。绘制的基本要求是一心不乱、一气呵成。营造生坟时,须预先在墓中安放压圹符,以祈求长寿吉祥。安放压圹符时更要选择吉日,避开山位神煞。山位是相对于星位而言的,顺十二宫(星宿)为吉,逆十二宫为凶。压圹符须安放在墓穴最里面,然后封闭墓门。举行安放压圹符和封墓门仪式时,寿星(新墓的未来主人)不能参加,否则会带来横祸,甚至突然去世。封墓前,要在墓穴中先放一瓶清水,几年后,再打开墓门,检查瓶中的清水是否变浊,瓶子是否倒下等。原来的形状若改变了,就说明此地风水不好,不能埋葬尸体或骸骨。关于压圹符的用法,根据董先生写给林国平教授的信文,另笔者曾挂电话给董先生,询问相关事宜。
[53] 王育成:《中国古代道教奇异符铭考论》,《中国历史博物馆馆刊》1997年第2期,第49页。
[54] 《增补象吉备要通书大全》,上海校径山房文瑞楼印行本。
[55]《刘氏家藏阐微通书》之序(刘尔昌、尔蕃题),柯炳荣择日老馆藏板,福建民间流传版本。北京图书馆藏刻本题名《新刻订正原板刘氏家藏二十四山造葬全书》,扉页题“麻沙刘春沂先生著”,内页又题“东官刘春沂、佐沂著”、“东莞刘春沂”,据此分析,刘春沂亦可能是东莞人氏,其后裔客居麻沙。
[56]《催福通书》之序,福建长汀民间流传版本。
[57] 郭柏苍辑:《竹间十日语》卷五,福州:海风出版社2001年7月版,第96页。
[58] 刘沛林:《风水:中国人的环境观》,上海:三联书店1995年12月版,第100页。
[59] 东谷山人曹庆玉编纂:《阴阳日表合吉通书》1994年度,董珍辉先生提供,特此致谢。
[60] 民国4年修《须江郞峰祝氏族谱》卷十二,《文集》,福建师大图书馆藏刻本。
[61] 罗志文推算:《宗睦堂罗家推算通书》1998年版,第1页。历年的宗睦堂罗家通书,在闽西南漳州、闽西龙岩等地的市面上都有流行。转贴于 中国论文下载中心 http://paper.stu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