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荡网络的文学(2)

社会文化2006-09-05 14:37:07未知

现今为止,网络文学的主导语言无异于传统文学;网络语言仅仅是网络文学的语言资源之一。但是,这并未减轻问题的份量:网络语言正在修改文学的哪些因素? 
       MM、GG分别表示"女孩和男孩",7456表示"气死我了",5555表示"呜呜呜呜",8174表示"不要生气"^0^表示"哈哈大笑",:-P表示"吐舌头"――如果这一切无非是网络写作常用的速记符号,人们没有必要过份惊奇。耐人寻味的是,这些符号的背后是否隐含了一个追求――追求语言与实在的重合、对称,甚至重新回到了"象形"或者"象声"?如果这些速记符号与简单的造句或者有限的词汇共同预示了一种简单化思维的蔓延,如果这即是速食文化的前锋,人们就不会仅仅用"有趣"这个词形容网络语言。 
       某些抽象的、脱离实在具象词汇表明了人类精神的飞翔高度。"永恒"、"理想"、"幸福"、"零"――这些感官经验无法证实的词汇承担了人类精神结构的一系列重要关节。语言从铢两悉称的实物命名进入形而上的抽象,这是一个巨大的超越。许多时候,文学实验之所以孜孜不倦地启开语言的潜能,恰恰是试图延伸人类精神的地平线。无论是李商隐的"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还是庞德的"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只有诗的语言才能为人们组织如此奇诡的幻象。这里,语言显出了不可思议的弹性和变幻的可能。然而,这一切突然成为网络的累赘。网络的标准语言是清晰的,可视的,易解的,可以立即还原为实物的。《单向度的人》之中,马尔库塞曾经指出操作性语言对于思想的阉割和控制:"减少语言形式和表征反思、抽象、发展、矛盾的符号;用形象取代概念。这种语言否定或者吞没超越性术语;它不探究而只是确认真理和谬误并把它们强加于人。"(20)这个意义上,网络语言会不会无意地成为操作主义的帮手?
       当然,没有人认为简约是一种罪过。简约是文学的另一面。文学的另一个意义在于,用简约的语言表达出丰富的韵致。网络文学亦然。事实上,从《性感时代的小饭馆》、《曹西西恋爱惊魂记》、《如风》这些网络小说之中,人们可以察觉这种韵致。可是,如果简约仅仅是一种简约,仅仅是一种单向的、平面化的、一目了然的语言图像,那么,网络文学的想象高度不得不遭受限制。人们至少可以说,网络语言之为网络语言的旨趣隐含了导致文学干涸的危险。蔡智恒《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被誉为"网上第一部畅销小说"。这部小说一再被各种网站转载,网络用户表现了异乎寻常的热烈。然而,这无宁说是一部爱情传奇的缩写本罢了。网络聊天室的交往将立体的现实简化为一些不无风趣的对话,红颜薄命的老套子设计了一个煽情的悲剧。相对于传统文学的爱情经典,《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稚气未脱。饶有趣味的是,没有多少人挑剔故事的单薄和肤浅――许多人宁愿认为这是网络时代的浪漫标本。这个意义上的简约更像是文学的后退。但是,我想指出的是,《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的风靡是否暗示了某种界限――这部作品的复杂程度恰巧投合了网络语言简单快速的原则。
       人们必须意识到,网络语言并非来自"引车卖浆之徒"。迄今为止,网络空间写作者的文化素养远远超出社会平均线。如果这一批人的意识正在删繁就简,清除一切语言与实在之间不对称的符号阴影,后果是意味深长的。这是操作主义与技术意识形态联合制造的语言风格吗?陈村曾经告诫人们,不要因为网络写作者的理工科出身而轻视他们的作品;(21)但是,不可否认的是,理工科的出身肯定更擅长这种风格的陈述。
       这决不是低估这些作者的智慧与才情。相反,这些作者机智俏皮,妙语连珠。他们的幽默表现了某种智力的优势;同时,他们的幽默还包含了不凡的想象――这些幽默的想象甚至突破了陈陈相因的现实结构而赋予另一种出其不意的秩序。这导致了笑,或者说,人们用笑回报这些不凡的想象。所以,这些幽默是对于平庸、枯燥和刻板的温和打击;某些时候,这些幽默显露了反讽的锋芒。可是,如同人们常常看到的那样,这些幽默多半是局部的,盘旋于字、词、句之间;这些幽默背后的挑战性想象没有扩展至文本的结构――例如果戈理的《钦差大臣》。网络文学的作者似乎意识到,速食式的浏览无法承受过于复杂的结构;因此,他们的幽默仅仅到字、词、句为止。我甚至猜测,这或许是"无厘头"幽默的根源之一。通常的幽默没有耗竭这些作者的想象才情,他们按捺不住继续制造出种种夸张的幽默或者强制性的滑稽――甚至不无恶俗之嫌。人们可以从《大话西游》之中看到,种种"无厘头"搞笑如同精力过剩的嬉闹。文本结构无法容纳的激情倾注到幽默修辞,导致幽默向滑稽的畸形膨胀。

4

       布迪尔论述过符号与权力的关系。他赞同这样的观点:社会共同体依赖于符号体系的分享;因此,符号不仅具有沟通功能,而且具有一种真正的政治功能。布迪尔认为:"符号权力是建构现实的权力,是朝向建构认知秩序的权力"。(22)这个意义上,文本的结构与逻辑同样隐含了认知的控制。
       对于文本结构的大规模反抗可追溯到解构主义。德里达利用语言的差异关系颠覆了语言系统的固定结构,德里达眼里的文本如同一批能指符号放浪形骸的嬉闹――文本的终极意义在这种嬉闹之中分崩离析。罗兰·巴特与福柯都否弃了文本"作者"的地位。解除了作者与文本之间父子式的关系,文本的意义丧失了一个权威的源头。巴特看来,文本是多维的空间;这里是种种话语片断的交织、结合、对话和竞争,没有哪一个话语片断享有优先权。福柯犀利地指出,作者的功能是阻止文本意义的"膨胀";这个意义上,作者显然是垄断文本解释的权力表征。(23)不论他们之间存有多少差异,这是一个共同的指向:突破文本之中隐含的种种权力结构,将认知从文本预设的链条式意义轨迹之中解放出来。
       巴特曾经对解除了权威控制的"写作性"文本进行了论述:"在复合写作中,一切都在于分清,没什么需要破译了,在每个关节点,每个层面上,结构都能被跟踪,被编织(像丝袜线团一样),然而,其底部一无所有,写作的空间应被走遍而不可穿透;写作不停地固定意义以便又不停地使之蒸发消散、使之系统地排除意义。"(24)除了巴特本人提供的一些极为奇异的文本――例如《S/Z》、《恋人絮语》――之外,人们更多地将这种描述视为一种理想或者想象。然而,令人惊异的是,这种想象意外地因为网络技术得到了实现。网络空间的"超文本"为巴特的玄妙论述提供了一个实物标本。
         据考,"超文本"(hypertext)一词是由尼尔森首创。超文本是一种组织信息的奇特方式:尽管一个信息单位――例如一个词――从属于某一个信息集合体,但是,这个信息单位不受这个信息集合体统一意义结构的约束。如果用户愿意,这个信息单位可以随时利用链接的形式进入另一个信息集合体,或者说另一个文本。"K是一个身材高大、肌肉发达的男子,深蓝色的眼睛和迷人的微笑十分性感。除了偶尔的便秘,他有良好的健康记录。"――如果这句话是一个小型的超文本,那么,人们可以轻易地突破线性的文本逻辑而进入意义繁复的空间。只要使用鼠标点击诸如"肌肉"、"性感"或者"便秘"这些关键词,人们就会跃入另一个文本――新的文本可能是对于"肌肉"、"性感"或者"便秘"的阐述;当然,人们还可以在新的文本之中另外选择一些关键词点击,于是,第三层的文本又会呈现。理论的意义上,这是一个无穷的过程。注释、插曲、回叙或者补充介绍不再是文本的边角料,人们可以从一个文本穿行到另一个文本而不必返回规定的中轴线。索绪尔的语言学曾经把语句的陈述形容为横组合;超文本的链接如同任意插入的纵组合,纵组合背后隐藏的可能是一个更为宏大的故事。巴特的"写作性"文本时常受到纸张平面的限制,网络链接技术将纸张平面变为无底的空间。《红楼梦》故事的逐渐展开之中,点击某一个丫头的名字就可能让她喧宾夺主,叉开故事的主线;如果点击贾宝玉嘴里听到《西厢记》;,崔莺莺、张生和红娘的故事即将涌入,淹没了大观园的恩恩怨怨。从一个文本的关键词转向另一个文本的关键词,鼠标开启了一个又一个的信息门厅,让用户永无止境地游历网络无数节点。这不仅摧毁了故事之中的人物等级,废弃了种种人为的结构,而且彻底地导致了线性逻辑的解体。于是,中心,主题,主角,线索,视角,开端与结局,文本的边界,这些概念统统失效。这时人们可以说,超文本是一种技术制造的深刻解构――布迪尔所形容的传统符号权力突然碎裂了。现在为止,网络文学还没有充分意识到超文本的巨大意义――超文本可能修改所有的文学成规。

超文本提供了一个莫大的空间。然而,尽管文本之中的每一个词都可能充当开启另一个文本的关键词,目前网络文本之中的关键词仍然有限。除了软件的支持,如何确定一个文本之中的关键词?这是一个不可忽略的问题。许多时候,文本之中关键词的确定涉及某些知识系统的认可、某种话语传统的承传、某种权威观念的接受,如此等等。总之,曾经控制文本结构与逻辑的一切权力都会某种程度地复活。另一方面,如果超文本隐含的可能得到了全面的实现――如果超文本之中的每一个词都可以充当关键词成为潜入另一个文本的通道,人们会得到什么?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乐观的前景。这是富有代表性的忧虑:"超级文本文学所具有的所谓文本资源的丰富性,文本多义性和阅读开放性如果仅仅出于网上随机选择、提取或组合,或者字典辞书式的资料堆积,而不是来自独特的精神创造,那它就极可能是苍白无力的文本拼贴,由此也就不大可能产生出伟大的文学了。"(25)尽管人们可以论证,超文本意义上"伟大的文学"必然异于纸张时代的标准,但是,人们不得不回答,超文本是否仅仅为了自由地游荡于信息的丛林?德里达用"嬉戏"形容这种游荡,巴特用"欢悦 "形容这种游荡的快乐,他们梦寐以求某种反抗单向意义结构的新型文本。现在,超文本技术突如其来地兑现了他们的渴望。事实上,德里达或者巴特们的梦想实现得如此彻底,以至于他们不得追问另一个后续问题:不计其数的意义会不会等于没有意义?


注释:

(1)  陈村《网络两则》,《作家》2000年5期
(2)  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学术思想评论》第五辑,辽宁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3)  参见应建《网络文学能否成气候》,《深圳周刊》155期,2000年2月21日;余华的观点见《网络和文学》,《作家》,2000年5期
(4)  吴俊《网络文学:技术和商业的双驾马车》,《上海文学》2000年5月 
(5)  同(3)
(6)  同(3)
(7)  张抗抗《网络文学杂感》,2000年3月1日《中华读书报》3版
(8)  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伍晓明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10页
(9)  同(1)
(10)  少君《第X次浪潮:网络文学》,此文系少君在厦门大学、福建师范大学所作的有关"网络文学"的演讲稿
(11)  张辛欣《怎么在网络时代活一个自己》,2000年3月31日《南方周末》22版
(12)  戴锦华《网络文学?》《莽原》,2000年3期
(13)  参见巴特《作者的死亡》,《罗兰·巴特随笔选》,百花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
(14)  同(10)
(15)  同(1)
(16)  同(10)
(17)  同(1)
(18)  徐坤《网络是个什么东东》,《作家》2000年5期
(19)  同(3)
(20)  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版94页
(21)  同(1)
(22)  布迪尔《论符号权力》,《学术思想评论》第五辑,辽宁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23)  参见巴特《作者的死亡》;福柯《什么是作者》,《后现代主义文化与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
(24)  巴特《作者的死亡》,但此段译文转自汪民安的《罗兰·巴特》,湖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175页
(25)  王一川《网络时代文学:什么是不能少的?》,《大家》,2000年3期转贴于 中国论文下载中心 http://paper.stud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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