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如邵氏以此图为文王之学,虽无所考,然《说卦》以此列于天地定位、雷以动之两节之后,而其布置之法迥然不同。则邵氏分之以属于伏羲、文王,恐亦不为无理。但未晓其根源,则姑阙之以俟知者,亦无甚害。不必率然肆意立论而轻排之也”(16),由朱熹此言,既曰“姑阙之以俟知者”,又曰“不必率然肆意立论”,则知其将此二图反复列于《易学启蒙》之不慎。
4.《伏羲六十四卦方位》图
此图即是先见于朱震《汉上易传卦图》之《伏羲八卦图》。图说:“右伏羲八卦图,王豫传于邵康节,而郑夬得之。”其后杨甲《六经图·大易象数钩深图》与王湜《易学》列之,称为《先天图》。
邵雍三十七岁移居洛阳之后,对弟子张岷讲学,称此图为“先天图”。前此于共城将此图授予王豫时称之为《伏羲八卦图》(据邵伯温《易学辨惑》说,是郑夬贿王豫仆而窃之。朱震则自郑夬书中录出)。朱熹之所以改称此图之名,是因为有以《先天图》中间空处为“太极”的主张(17),以六十四卦圆图为“先天图”。
邵雍主浑天说,以“天圆地方”相函之图为“太极”全体,而朱熹则主张“母生子”说,以一○为太极。正因如此,方要将《先天图》内方图“取出放外”。正是出于这一主张,方改称六十四卦方圆合一之图为《伏羲六十四卦方位》图。
邵伯温述其父学曰“止有一图,以寓卦之生变与阴阳消长之数”(18)
。王懋竑亦指明,邵子只有先天一图,六横图乃朱子作。朱熹谓“伏羲之《易》,初无文字,只有一图以寓其象数”(19),则是指此图而言。在朱熹看来,《先天图》是从六十四卦横图中分拗转而成,并谓圆图有些子造作模样(20)。正是因为他有此偏见,方会有如此困惑:“《易》逆数也,似康节说方可通。但方图则一向皆逆,若以圆图看,又只一半逆。不知如何?”(21)
《观物外篇》:“圆者数之,起一而积六”、“逆数之,震一,离兑二,乾三,巽四,坎艮五,坤六”;“方者数之,起一而积八”、“顺数之,乾一,兑二,离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这是邵雍就《先天图》六十四卦圆、方之图说顺逆之数。圆图象天之运行,以“一贞八悔”之贞卦“逆数之”,起震历离兑、乾、巽、坎艮以至于坤的阴阳消长之数为六,是一“○”型模式,因而有“逆知四时”之说。方图形地之生化,以“一贞八悔”之贞卦“顺数之”,起乾历兑、离、震、巽、坎、艮以至于坤的自下而上顺生之数为八,因而有“天之阳在北,地之阴在南”之说。朱熹则本横图乾一至坤八之数为“逆数”,待中分拗转而成圆图时,自然是“又只一半逆”了。邵雍以象天之圆图说四时流转,岂能既顺知二时又逆知二时?显然,朱熹的“∽”型模式与邵雍本意相悖。
《观物外篇》:“数往者顺,若顺天而行,是左旋也,皆已生之卦也;知来者逆,若逆天而行,是右行也,皆未生之卦也。”这是邵雍就《先天图》象天之圆图释《说卦》所谓“顺”、“逆”之义。此处所谓之“左旋”与“右行”,是“图皆从中起”(《乾》与《姤》之间为“午中”,《坤》与《复》之间为“子中”)。右行之逆即今顺时针方向,左旋之顺即今逆时针方向。《乾》、《坤》为诸卦之祖,《乾》逆爻序五变而得左方三十二卦,《坤》逆爻序五变而得右方三十二卦。以“卦之生变看”,“逆天而行”起巽至坤与起震至乾,皆先见子女而后见父母,故曰“皆未生之卦”;“顺天而行”起乾至震与起坤至巽,皆先有父母而后有子女,故曰“皆已生之卦”。可见,邵雍所谓之“左旋”与“右行”皆是一“○”型模式。而朱熹囿于“横图一向皆逆”的局限,以“∽”型模式说顺逆,自然“圆图又只一半逆”了。圆图“阴阳消长之数”为起震一而积坤六,岂可谓只是一半逆?
邵伯温谓《先天图》中寓有“卦之生变”。“乾为一”、“一变而二,二变而四,三变而八卦成矣,四变而十有六,五变而三十有二,六变而六十四卦备矣”,这些《观物外篇》语录所述正是“卦之生变”。以乾为祖,三变而八卦成(一变乾之上爻得兑,是为“一变而二”,二变乾、兑之中爻得离、震,是为“二变而四”,三变乾、兑、离、震之初爻得巽、坎、艮、坤,是为“三变而八卦成”)。以《乾》为祖,六变而六十四卦成(一变《乾》之上爻得《夬》,是为“一变而二”,二变《乾》、《夬》之五爻得《大有》、《大壮》,是为“二变而四”,三变《乾》、《夬》、《大有》《大壮》之四爻得《小畜》、《需》、《大畜》、《泰》,是为“三变而八”,四变《乾》至《泰》之三爻得《履》至《临》,是为“四变而十有六”,五变《乾》至《临》之二爻得《同人》至《复》,是为“五变而三十有二”,六变《乾》至《复》之初爻得《姤》至《坤》,是为“六变而六十四卦备”)。由此“卦之生变”可知,巽是变乾初爻而得,坤是变震初爻而得,如此即可阔而围成小圆图,大圆图亦然。又可知邵雍《先天图》并非以大横图中分拗转而成(有象天之大圆图后,以“一贞八悔”分为八段自下向上叠成方图以形地,则即成天圆地方之图)。正因以“卦之生变”围成圆图,所以圆图象天运行时方有“逆知四时之谓”的“○”型模式。
朱熹有关“先天图”的主张,对后世的负面影响颇大。如学本朱熹的俞琰于《易外别传》中用黑白方块替代卦爻符号作六十四卦圆图,以中间虚处为“太极”,下标“天根”,上标“月窟”,堂而皇之命曰“先天图”。自章潢将“黑白鱼”形图改称为“古太极图”(22)后,又有把俞琰“先天图”中“太极”二字替以“黑白鱼”形图者(23)。邵雍创为“天圆地方”之《先天图》,意在表述先天地生之道。以方圆六十四卦七百六十八爻为“太极全体”,天地为两仪。朱熹单以六十四卦圆图为“先天图”,则是有天无地,以“太极”分生象天之六十四卦,又以六十四卦初之三十二阳爻与三十二阴爻为“两仪”,显然与邵雍不同。二人“先天之学”的根本区别恰在于此。其本源有“观物”与“唯理”之不同。
5.《文王八卦次序》图
朱熹“尝以康节之言求之”,而作“黑白之位”二横图,又以“卦画求之”文王画卦次第而不可得,于是曰“三索而为六子”便是“文王八卦次序”。此图即据《说卦》乾坤三索而得六子说而出。显然,此图是为配合《伏羲八卦次序》图而作。然而以此图并不能围成《文王八卦方位》图。因此朱熹发表了一些文王八卦方位“多不可晓”的意见(24)。
今观诸子百家之书,凡有言八卦方位者,皆准《说卦》所言离南坎北之位。至刘牧乃用“河图”配此八卦方位。而朱熹因推其次序图不可得,遂谓此八卦方位布置“晓不得”,实在是钻入所谓“先天之学”的牛角尖而不能出。清初学者黄宗羲曰:“离南坎北之位见于经文,而卦爻所指之方亦与之相合,是亦可以无疑矣,盖画卦之时即有此方位。《易》不始于文王,则方位亦不始于文王,故不当云文王八卦方位也”、“朱子则主张康节之说过当,反致疑于经文。曰曷言齐乎巽,不可晓,曰坤在西南不成,西北方无地,曰乾西北亦不可晓,如何阴阳来此相薄,曰西方肃杀之地,如何言万物之所说?凡此数说,有何不可晓?巽当春夏之交,万物毕出,故谓之齐。观北地少雨,得风则生气,郁然可验也”。又评曰:“朱子所以致疑者,由先天之说先入于中,故曰主张太过也。”此评可谓有见。
朱熹于《易学启蒙》新图中删除了这一《文王八卦次序》图。此举似乎说明,此时朱熹已经认识到此图有不妥之处。邵雍只言《说卦》所言离南坎北八卦方位是自“伏羲八卦”方位改易而来,乃由体入用之位,并无什么“文王八卦次序”说。严格说来,此乾父统三男与坤母统三女之图并非什么“次序”(《说卦》所言“次序”是乾父、坤母、震长男、巽长女、坎中男、离中女、艮少男、兑少女)。
6.《卦变图》
朱熹研究卦变有三个过程:一是准《彖传》之辞而谈卦变;一是本李挺之《六十四卦相生图》推衍所谓“先天卦变”;一是本焦延寿《易林》之法以一卦变六十四卦。九图中之《卦变图》则是本李挺之相生之法推衍“先天卦变”。
南宋时期流行一种说法:因邵雍曾师事李挺之,遂谓李挺之卦变为“先天卦变”(25)。于是朱熹便以乾、兑、离、震、巽、坎、艮、坤为下卦之序而推所谓“先天卦变”。
我们看九图中之《卦变图》,一般对其各卦参差不齐的安排感到困惑不解。其实这是朱熹有意以“先天八卦”次序为下卦特意安排的结果。看“三阴三阳之卦各二十,皆自否泰而来”例,《泰》至《否》二十卦之下体正是乾、兑、离、震、巽、坎、艮、坤之序(《否》至《泰》下体之序反之)。而其它例下体之序亦是本“先天八卦”之序安排,只是因卦数限制,或缺首尾或缺中间之卦。
事实上李挺之卦变之法并非“先天卦变”。其六辟卦生卦之法本脱胎于虞翻以十辟卦生卦之法。而邵雍《先天图》所寓“卦之生变”却是自得之学。朱熹不明《先天图》是由逆爻序卦变之法而得,以李挺之《六十四卦相生图》为蓝本,广为推衍而得《卦变图》。其图仍是以辟卦生卦,虽下体本“先天八卦”之序,然其与邵雍“先天卦变”相去甚远。
《易学启蒙》再版时以三十二幅一卦变六十四卦之图取代此《卦变图》。此举似乎说明朱熹对这样一幅“明《易》中之一义”图并不满意。此《卦变图》,一不可用以释《彖传》刚柔内外往来之说,二有沿袭李挺之之嫌,三不得邵雍“先天卦变”之旨,弃而不用,可谓明智之举。
四、九图辩证的现实意义
清初而起的考据之学,对周敦颐、邵雍、朱熹的“道学”多有辩证。王夫之、黄宗羲、黄宗炎、毛奇龄、胡渭、李塨等人对《易》象数学(包括各类易图)均有所论述,而辩证源流订正讹误是其主要任务。这无疑于相传五六百年的宋明理学的浓厚气氛中开一天窗。这些人对《周易本义》、《易学启蒙》之图的辩证,如《河图》、《洛书》,辨其原委指明舛误,可谓达到无须再辨的地步。然而对“伏羲四图”之辨,则多有未明,几乎全是“朱冠邵戴”,以朱熹发展演变了的“先天之学”作邵雍原本之学而批驳之。黄百家纂辑《宋元学案·百源学案》,竟将朱熹所作“黑白之位”二横图采入,又将张行成所作《气候图》当作邵雍“先天卦气图”采入,又采入其父准牛无邪《易钤宝局》所推之《挂一图》和《既济图》。凡此数端,一直影响着后人有关的著述。
阅民国以来名家所著有关中国哲学史和宋明理学史一类大作,多是本《百源学案》而谈邵雍理学,亦几乎全准朱熹的解释而转述邵雍的“先天之学”。分而见其精,方能合而见其大。之所以论述有涉“先天之学”而不精,一是对邵雍原本之学研究不够,一是过于相信朱熹对“先天之学”的诠释。毕竟邵雍与朱熹生活在不同的历史时代,毕竟各是各的“先天之学”。北宋时期的邵雍和周敦颐似乎并不讳言《老子》,而南宋时期则多有门户之见。南宋偏安于一隅,其时道教空前发展,朱熹为着倡明儒学,对邵雍的“老子知《易》之体”和周敦颐“自无极而为太极”等说加以改造和重新诠释,应该说有其历史原由。以朱熹的学问,他当然明白所谓“老子知《易》之体者也”之所指,亦明白“无极”是老庄的概念。其高明之处恰在于能将《先天图》、《太极图》及其内涵改造得天衣无缝,能为理学所用。周敦颐原本并不出名,是朱熹将其抬为理学之祖,邵雍之学原本亦不为人所重,是朱熹将其“先天之学”重新诠释而写入《易学启蒙》。今天,我们从史学的角度来阐述邵雍、周敦颐和朱熹的哲学、理学思想,就需要注重区分其各自的特点,而不能含糊其词或“朱冠邵戴”。如此,方是分而见其精。近年来余敦康先生所著《内圣外王的贯通——北宋易学的现代阐释》,的确于诸大家之中独树一帜。之所以有此分而见其精之成就,则得益于对北宋五子之学有专门而深入的研究。
笔者因研究《易》图学而参考宋明理学史与中国哲学史,读诸大家之作多有裨益。然而又每见凡涉及《易》图原委而论述其思想者,往往因不遑于基础研究而失实。任继愈先生说:“从中国哲学史研究工作来看,几十年前能用历史唯物主义观点、方法说明一两个实际问题的文章、著作就是成就。把重大问题、主要学术流派介绍得比较准确,就受到称赞。几十年间,中国哲学史研究者不断进行新的探索,比如:对范畴发展的研究;专题、专门学科的比较研究;专人、专书的研究;断代的研究;中外哲学的比较研究;等等。有了大量分科、专题研究作为基础,再写中国哲学史,会比过去有更多进步和提高。”(26)我们以分科、专门的基础研究成果来充实中国哲学史或宋明理学史,应该是时代发展赋予的责任。我想,《周易本义》卷首九图考辨的现实意义即在于此。
注释:
(1)《周易本义》“已略具备”的时间是淳熙十五年。至庆元四年(1198)还“不甚满于《易本义》”
(2)《答袁枢》:“要见得圣人作《易》根源直截分明,却不如且看卷首旧图。自始初只有两画时渐次看起,以至生满六画之后。其先后多寡既有次第而位置分明,不费词说。于此看得,方见六十四卦全是天理自然挨排出来,圣人只是见得分明,便只依本画出,元不曾用一毫智力添助。”
(3)《答郑仲礼》,《文公易说》卷十九
(4)(11)(15)(16)(19)《答袁枢》,《文公易说》卷二十三
(5)《朱子语类》卷七十七
(6)《朱子语类》卷六十七
(7)《朱子语类》卷七十
(8)《文公易说》卷二
(9)《文公易说》卷二十二
(10)《答程迥》,《文公易说》卷二
(12)《文公易说》卷十九
(13)《文公易说》卷一、卷二
(14)《答叶永卿》:“须先将六十四卦作一横图,则震巽、复姤正在中间。先自震、复而却行以至于乾,乃自巽姤而顺行以至于坤,便成圆图……此作图之大旨也。”《文公易说》卷一
(17)“若论他太极,中间虚者便是。他亦自说图从中起。今不合被横图在中间塞却,待取出放外”、“先天图如何移出方图在下?曰:是某挑出”。《朱子语类》卷六十五
(18)《易学辨惑》
(20)“但圆图自有些子造作模样,如方图只是据现在底画,圆图便是就这中间拗作两截,恁地转来底是奇,恁地转去底是偶,便有些不甚依他当初画底。”《文公易说》卷二十一
(21)《文公易说》卷十七
(22)《图书编》卷一
(23)见《翼元》所列“先天图”
(24)“文王八卦不可晓处多。如离南坎北,离坎却不应在南北”《文公易说》卷二;“齐乎巽,晓不得”、“坤安在西南不成”、“乾西北也不可晓”、“问:战乎乾何也?曰:此处大底难晓”《文公易说》卷十七
(25)林至《易裨传》:“长杨郭氏序李氏象学先天卦变曰:‘陈图南以授穆伯长,伯长以授李挺之,挺之以授邵尧夫、陈安民,安民以授兼山。’”
(26)任继愈:《把周易研究的方法问题提到日程上来》1991年12月8日《周易》问题学术讨论会上的发言 转贴于 中国论文下载中心 http://paper.stu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