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叫绝的嘴上功夫——《红楼梦》中兴儿的语言才能

人物研究2006-04-18 00:00:00未知

  在《红楼梦》中,叫兴儿的有两个,他们都是小厮。一个出现在第五十三回,在宁府准备过年的忙碌之际,他将一包碎金子倾了押岁锞子来回尤氏。这个兴儿是宁国府贾珍这边的小厮。另一个是荣国府贾琏的心腹小厮,他的故事见于第六十五回、六十六回和六十七回。在第六十五回中,他将荣国府之事非常详细地告诉给尤氏母女,他的一席话说得十分生动有趣,众人听了都笑起来。而在第六十七回里,他在话中提到了新奶奶,不料话传到了王熙凤耳中,在王熙凤的威慑之下,他只得把贾琏偷娶尤二姐之事,和盘托出。我们这里所要论及的,就是贾琏这个心腹小厮兴儿。

 

一、兴儿的艺术作用

 

  这个兴儿基本上是一个起结构作用的人物,在上述三回书中,他都是因为结构故事的需要而出现的。他向尤氏母女详细介绍贾府情况一段,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刘姥姥游大观园”的情形很接近,但是其中也有区别。


  冷子兴对荣国府的演说是总览全局,从外围入手,是概论地介绍,就人物而言,重在介绍贾府中的男人;而刘姥姥进大观园则一路游览,边看边感慨,作品在刘姥姥的慨叹中把贾府及大观园的情景介绍给读者;而兴儿对尤氏母女所说则是仅就他所知道的狭小范围,以其亲身的感受,从内里详尽地描述,重在介绍贾府的女子。三者就结构作用而言,可谓异曲同工。从中亦可看出曹雪芹结构小说的卓越才能。


  兴儿向尤氏母女介绍贾府细情的语言很有个性,不仅形象、生动、鲜活、通俗浅切、流畅自然、幽默诙谐,而且非常切合一个小厮的口吻。因此,兴儿这番介绍,向来倍受人们的喜欢,人们由衷地称赞他的嘴上功夫———运用语言的才能。
  兴儿的这番介绍,主要着眼于贾府的主子们,其中直接和间接地介绍出来的人物有:贾琏、王熙凤、平儿、李纨、元春、迎春、探春、惜春、林黛玉、薛宝钗、贾宝玉,同时也反映出了他们这些小厮的一些情况。


  这段介绍,可以说是兴儿以一个奴才的眼光来观察贾府众生而得出的印象,对刻画人物的性格特征,揭示人物之间的各种关系,具有极其重要的作用。贾府好像一座神秘的庐山,真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活动在贾府中的人们不仅本身是性格各异的,而且他们自己也是难以看清每个人物的本来面目的。小说通过冷子兴这位古董商的介绍,再借乡村老妪的观察,又让贾府小厮兴儿描述一番,使我们便渐次看清了“庐山”的“真面目”。这样的艺术处理,有如画家三染,真可谓匠心独运,别出心裁了。

 

二、人家是醋罐子,他是醋缸醒瓮

 

  现在我们且听一听兴儿是如何描述的:
  我是二门上该班的人。我们共是两班,一班四个,共是八个。这八个人有几个是奶奶的心腹,有几个是爷的心腹。奶奶的心腹我们不敢惹,爷的心腹奶奶的就敢惹。
  从兴儿的话中,我们了解到了贾琏和王熙凤的心腹小厮的一些情况,不仅知道了他们共有八人,分成两班,每班四个,而且知道了他们因为分别是贾琏和王熙凤的心腹小厮,于是他们之间也存在着矛盾。从跟着王熙凤的心腹小厮无人敢惹,而跟着贾琏的心腹小厮则就要受欺侮来推断,在这个家庭中,贾琏和王熙凤之间不仅存在着矛盾,而且总是贾琏占下风,王熙凤占上风。接着兴儿便具体地介绍了贾琏、王熙凤和平儿的情况:


  提起我们奶奶来,心里歹毒,口里尖快。我们二爷也算是个好的,那里见得他。倒是跟前的平姑娘为人很好,虽然和奶奶一气,他倒背着奶奶常做些好事。小的们凡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过的,只求求他去就完了。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人,没有不恨他的。皆因他一时看的人都不及他,只一味哄着老太太、太太两个人喜欢。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人敢拦他。又恨不得把银子钱省下来,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说他会过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他讨好。估着有好事,他就不等别人去说,他先抓尖儿;或有了不好事或他自己错了,他便一缩头推到别人身上来,他还在旁边拨火儿。如今连正经婆婆大太太都嫌了他,说他“雀儿拣着旺处飞,黑母鸡一窝儿,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张罗”。若不是老太太在头里,早叫过他去了。


  在这段话里,兴儿说贾琏“也算是个好的”,认为平儿“为人很好”,“常做些好事”。接下便就王熙凤的为人处事着实发了一番议论,把他那“心里歹毒,口里尖快”的特点形容殆尽:善于巴结长上,欺压下人,好事先自己来,坏事推给别人,导致大家怨恨,连她的婆婆邢夫人对她都非常不满。接下,兴儿意犹未尽,进一步把王熙凤的人品进一步作了形象的概括:
  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把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只怕三姨这张嘴还说他不过。好,奶奶这斯文良善人,那里是他的对手!


  作者通过兴儿之口,对王熙凤的两面派嘴脸、笑面虎本性,进行了尖锐、深刻而又痛快淋漓的抨击。然后通过尤三姐那张嘴作正衬,尤二姐斯文良善作反衬,让人更进一步体会出王熙凤争风吃醋的情景:
  不是小的吃了酒放肆胡说,奶奶便有礼让,他看见奶奶比他标致,又比他得人心,他怎肯甘休善罢?人家是醋罐子,他是醋缸醋瓮。凡丫头们二爷多看一眼,他有本事当着爷打个烂羊头。虽然平姑娘在屋里,大约一年二年间两个有一次到一处,他还要口里掂十个过子呢,气的平姑娘性子发了,哭闹一阵,说:“又不是我自己寻来的,你又浪着劝我,我原不依,你反说我反了,这会子又这样。”他一般的也摆了,倒央告平姑娘。
  在这里,兴儿用“人家是醋罐子,他是醋缸醋瓮”来形容王熙凤,既形象生动,又完全切合王熙凤的性格。作者对王熙凤这种性格也是反感的,因为第四十四回的回目上半就是“变生不测凤姐发醋”,第六十八回的回目还把“苦尤娘”和“酸凤姐”对举,其讽刺、批判之意非常明显。为了说明王熙凤的“醋意”,兴儿还说“凡丫头们二爷多看一眼,他有本事当着爷打个烂羊头”,接着又举平儿的例子来说明,平儿明是贾琏的妾,其实二人也很难到一起。那么王熙凤又怎么会收了平儿呢?于是兴儿又说道:


  这就是俗话说的“天下逃不过一个理字去”了。这平儿是他自幼的丫头,陪了过来共四个,嫁人的嫁人,死的死了,只剩了这个心腹。他原为收了屋里,一则他显良名儿,二则又叫拴住爷的心,好不外头走邪的。又还有一段因果:我们家的规矩,凡爷们大了,未娶亲之先都先放两个人伏侍的。二爷原有两个,谁知道来了没半年,都寻出不是来,都打发出去了。别人虽不好说,自己脸上过不去,所以强逼着平姑娘作了房里人。那平姑娘是个正经人,从不把这一件事放在心上,也不会挑妻窝夫的,倒一味忠心赤胆伏侍他,才容下了。


  兴儿在这里比较详细地介绍了王熙凤收下平儿的情景,也形象地反映贾府的妻妾制度,作者借此深入刻画了王熙凤的复杂性格,也说明了平儿人品正直善良和她对王熙凤的淫威忍受屈从的情景,这对我们深入认识封建社会妻妾制度的本质也具有重要意义。
  在上面兴儿整个描述中,显然他把王熙凤放到了十分突出的位置,予以浓墨重彩的介绍,把王熙凤的性格,特别是她的阴险歹毒、巴结谄媚和争风吃醋,作了淋漓尽致的刻画,从而使王熙凤这一形象显得更加丰满,更加鲜活,可谓栩栩如生。在介绍王熙凤的同时,兴儿又顺便介绍了平儿和贾琏,这又使我们对这两个人物形象也有了比较清楚的认识。

 

三、由“大菩萨”、“二木头”到“玫瑰花”

 

  接下来,兴儿又以他那特有的嘴上功夫,向我们描述李纨、元春、迎春、探春、惜春、黛玉、宝钗和宝玉的形象,同样说得既贴切,又生动,充分显示了他的善于观察和嘴乖舌巧的特点。
  如何由王熙凤的话题转入其他人的话题呢?于是作者便由尤二姐来“承上启下”。尤二姐笑道:“原来如此。但我听见你们家还有一位寡妇奶奶和几位姑娘。他这样利害,这些人如何依得?”于是兴儿拍手笑道:
  原来奶奶不知道。我们家这位寡妇奶奶,他的浑名叫“大菩萨”,第一个善德人。我们家的规矩又大,寡妇奶奶们不管事,只宜清净守节。妙在姑娘又多,只把姑娘交给他,看书写字,学针线,学道理,这是他的责任。除此,问事不知,说事不管。只因这一向他病了,事多,这大奶奶暂管几日。究竟也无可管,不过是按例而行,不像他多事逞才。


  这段介绍的是李纨,从她的浑名“大菩萨”可知,她是一位大好人。由于贾家的规矩,寡妇奶奶不管事,所以她只有清净守节,这便形成了她那如同“槁木死灰”一般的性格。她的任务无非是带着姑娘们“看书写字,学针线,学道理”。除此便没有别的事。王熙凤病了,她与探春理家,也能“按例而行”,不像王熙凤“多事逞才”。这段介绍是非常切合李纨的性格特征的。
  李纨之后,应该介绍的则是贾家的姑娘,自然就是元春、迎春、惜春和探春。只听见兴儿介绍说:
  我们大姑娘不用说,但凡不好也没这段大福了。二姑娘的浑名是“二木头”,戳一针也不知嗳一声。三姑娘的浑名是“玫瑰花”。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刺戳手。也是一位神道,可惜不是太太养的,“老鸹窝里出凤凰”。四姑娘小,他正经是珍大爷亲妹子,因自幼无父母,老太太命抱过来养这么大,也是一位不管事的。


  对元春的介绍,兴儿一带便过去了,只是说她福大而已。对迎春和探春的介绍则显得特别形象生动。迎春常常是遇事不关心,而又懦弱无能,而且有时显得麻木不仁,因此“二木头”这个浑名起得非常切合她的性格。而探春则不然,她是一朵带刺儿的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刺戳手”。兴儿的这一比喻非常贴切,极其传神。在“贾府四春”中,探春目光犀利,头脑清醒,善于审时度势和杀罚决断,富有理家的才干。可惜,她毕竟是庶出,所以她便一心投靠了王夫人,而不认亲生母亲赵姨娘。这扭曲的性格主要是由封建社会的嫡庶制度造成的。而对惜春,兴儿只是略微介绍她的身世和人小还不管事而已。在对“贾府四春”的介绍中,兴儿并没有平均地使用“笔墨”,而是重点介绍和突出了探春。


  为小说人物形象起绰号(也即兴儿所说的“浑名”,今日一般称为“诨名”或“诨号”),在中国古代小说中比较常见,其中以《水浒传》最为突出,梁山一百零八将都有绰号,如宋江的绰号是“及时雨”,林冲的绰号是“豹子头”,鲁智深绰号是“花和尚”,李逵的绰号是“黑旋风”,杨志的绰号是“青面兽”等等,几乎是家喻户晓,人人皆知。这些绰号大都很有特点,也成了刻画人物的一种手段,受到了学术界的普遍肯定。
  鲁迅先生指出:“果戈里夸俄国人之善于给别人起名———或者也是自夸———说是名号一出,就是你跑到天涯海角,它也要跟着你走,怎么摆也摆不脱。这正如传神的写意画,并不细画须眉,并不写上名字,不过寥寥几笔,而神情毕肖,只要见过被画者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谁;夸张了这个人特长———不论优点或弱点,却更知道这是谁。可惜我们中国人并不怎样擅长这本领。起源,是古的。从汉末到六朝之所谓‘品题’,如‘关东觥觥郭子横’,‘五经纷纷井大春’,就是这法术,但说的是优点居多。梁山泊上一百另八条好汉都有诨名,也是这一类,不过着眼多在形体,如‘花和尚鲁智深’和‘青面兽杨志’,或者才能,如‘浪里白跳张顺’和‘鼓上蚤时迁’等,并不能提挈这人的全般。”〔1〕果戈理夸俄国人善给别人起名号在《死魂灵》第五章末尾,作者有一段关于诨名的议论:“俄罗斯国民的表现法,是有一种很强的力量的。对谁一想出一句这样的话,就立刻一传十,十传百;他无论在办事,在退休,到彼得堡,到世界的尽头,总得背在身上走。”〔2〕从中可见为人物起绰号在小说人物刻画中的重要艺术作用。
  《红楼梦》中的一些人物,作者也为他们设计了绰号,但是这又与《水浒传》等小说具有明显的不同。《水浒传》中人物的绰号,是人物一出场,作者就明确地告诉了读者。而《红楼梦》则是根据故事情节的发展和刻画人物的需要,通过人物的对话,把人物的绰号很自然地告诉读者。并且人物的绰号并不一定是大家公认的,只是代表了说话人的一种看法。显然,称王熙凤为“醋缸”、“醋瓮”,称李纨为“大菩萨”,称迎春为“二木头”,称探春为“玫瑰花”,这只能代表兴儿的一种看法,至多可以说是代表了一些下人的看法。类似者,还有王夫人向林黛玉介绍贾宝玉时,称他为“混世魔王”,贾母在向林黛玉介绍王熙凤时称她是“凤辣子”〔3〕。《红楼梦》中人物的绰号虽然不及《水浒传》人物的绰号多,但是它也独具特点。尤其是兴儿为王熙凤、李纨、迎春、探春等人所提起的绰号,更是特色极为鲜明的,很能够引发读者的联想,并且令人难以忘却。鲁迅先生指出:“创作难,就是给人起一个称号或诨名也不易。假使有谁能起颠扑不破的诨名的罢,那么,他如作评论,一定也是严肃正确的批评家,倘弄创作,一定也是深刻博大的作者。”〔4〕在《红楼梦》中,兴儿创造了这么多“颠扑不破的诨名”,这足以显示了兴儿很高的语言天赋。

 

四、气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气暖了,吹化了姓薛的

 

  贾府内的姑娘们介绍完毕,接下来自然也就是林黛玉和薛宝钗了。于是兴儿又说道:
  我们家的姑娘不算,另外有两个姑娘,真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一个是咱们姑太太的女儿,姓林,小名儿叫黛玉,面庞身段和三姨不差什么,一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这样的天,还穿夹的,出来风儿一吹就倒了。我们这起没王法的嘴都悄悄的叫他“多病西施”。还有一位姨太太的女儿,姓薛,叫什么宝钗,竟是雪堆出来的。每常出门或上车,或一时院子里瞥见一眼,我们鬼使神差,见了他两个,不敢出气儿,是生怕这气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气暖了,吹化了姓薛的。


  这段话说得尤其精彩,富于喜剧效果,有如单口相声一般,让我们从中得到一种审美的愉悦。在这里兴儿先说林黛玉、薛宝钗二人“天上少有,地下无双”,然后再分别描述二人。他称林黛玉为“多病西施”,形容薛宝钗是“雪堆出来的”。最后再总述,说不敢出气儿,因为生怕“气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气暖了,吹化了姓薛的”。兴儿运用夸张兼比喻的手法,极力形容林黛玉的形容瘦弱、体弱多病和薛宝钗的体态丰满、肤色白皙的特点,并表明了对这样病态的美和富贵的美的不理解和不欣赏,甚至是揶揄和嘲笑,接下尤三姐又问起贾宝玉来,于是兴儿便笑道:


  姨娘别问他,说起来姨娘也未必信。他长了这么大,独他没有上过正经学堂。我们家从祖宗直到二爷,谁不是寒窗十载,偏他不喜读书。老太太的宝贝,老爷先还管,如今也不敢管了。成天家疯疯癫癫,说的话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外头人人看好清俊模样儿,心里自然是聪明的,谁知他是外清而内浊,见了人,一句话也没有。所有的好处,虽没上过学,倒难为他认得几个字。每日也不习文,也不学武,又怕见人,只爱在丫头群里闹。再者也没刚柔,有时见了我们,喜欢时没上没下,在家乱顽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只管随便,都过的去。


  这就是兴儿眼中的宝玉。在他看来,宝玉很怪;整日疯疯癫癫,说的话,干的事,人们不懂不知;不习文,不习武,又怕见人,只爱在丫头群里闹;同下人在一起没上没下,非常随便。这些也的确是宝玉的一些重要的性格特征。只不过是兴儿所永远也无法理解的。
  兴儿就是这样给尤氏母女详细地介绍了贾府中的情况,使尤氏母女对荣国府里的人们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这为后面的情节发展作了必要的铺垫。同时兴儿的话,也从一个小厮的角度,描述了他们眼中的贾府的主子,这对我们深入理解作品的思想内涵,准确地把握人物的性格特征,都是有很大帮助的。前头有冷子兴、接着有刘姥姥,这里又有兴儿,他们各有自己的观察角度,他们各自看到了人物的不同侧面,并且这又如同绘画一样,经过他们三个不断地皴染,因而人物的形象也就渐渐地活现出来。


五、兴儿语言本身的特色

 

  兴儿的语言本身也很有特色。简言之,约有以下几点:


  一是语言风格幽默诙谐,给人以轻松愉悦的美感。
  《红楼梦》从整体上说是一部悲剧,而尤二姐的结局十分悲惨,更是一幕婚姻悲剧。但是高明的作家写悲剧并不总是着眼于悲剧,而是常常在悲剧中穿插喜剧描写,造成悲喜相间、悲喜相应的审美效果,从而增强作品的艺术感染力。如果写悲完全是悲,写喜纯粹是喜,这样不仅缺少变化,显得平淡,而且不能牢牢抓住读者的注意力。《红楼梦》则不然,在未写尤二姐的悲剧之前,先写一段喜剧情节,让兴儿详细介绍荣国府主子情况,为后面的悲剧情节作了必要的反衬,造成了悲喜相映、悲喜相生的艺术效果,这一点尤为难能可贵。


  二是通俗浅切,具有生活气息,符合人物的性格,写出了人物的口吻。

  兴儿是一个小厮,也不可能有什么文化,所以说出的话来一定是通俗自然的,浅切易懂的。他对贾府主子的情况看得很清楚,他有这方面的生活,所以说出话来不仅本身是真实的,而且也是富于生活气息的。同时,他这番话与他的性格又是完全一致的,因为只有他这样身份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的话还说得情趣盎然,耐人品味。


  如同是在背后议论王熙凤,由于身份的不同,作为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对刘姥姥则说:“唉,我的姥姥,告诉不得你了!这凤姑娘年儿虽小,行事儿比是人都大呢。如今出挑得美人似的,少说着只怕有一万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分会说的男人也说不过他呢!回来你见了就知道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些儿。”〔5〕话里充满了对王熙凤的吹捧,虽也流露了一点不满,但是说得非常委婉。而兴儿对尤二姐议论王熙凤,则多有直接贬斥,而这与他的身份和经历等完全吻合。马振方先生就此分析说:“王熙凤就是一个王熙凤,两人说起来却如此不同。周瑞家的王夫人的陪房,与王熙凤有瓜葛,又是一个管家婆,自觉身份体面,而且要‘显弄自己体面’,所以满口谀赞之词,末尾露出一句埋怨,也是轻描淡写,口气委婉。兴儿不然,他是贾琏的跟班小厮,身份低微,年纪又轻,心直口快,无所顾忌,所以句句贬斥,句句中肯,一针见血,痛快淋漓。这就是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6〕


  三是生动活泼,声情并茂,给人以身临目睹之感,兴儿所描述的人物形象能够跃然纸上,活灵活现。


  在这番话中,兴儿运用了很多比喻,并且都很传神,让人听后经久不忘。特别是把迎春说成是“二木头”,把探春说成是“玫瑰花”,把王熙凤比成是“醋缸”、“醋瓮”,说林黛玉是“多病西施”,说薛宝钗是“雪堆出来的”,这些比喻都是非常形象、非常贴切的,使所要介绍的人物的主要性格特征一下便凸现出来。关于以醋为喻,傅憎享先生曾作过很深入的分析,我们引来一读:


  吃醋作为妒嫉的喻词人们习用,其语源人们也因习用而习焉不察。据《在阁知新录》载:“世以妒妇比狮子,《续文献通考》‘狮子日食醋酪各一瓶,吃醋之说殆本此。’”《薛文龙悔娶河东吼》用的便是这个典。后世之人之取拈酸吃醋之意,而不想及狮吼之妒妇。贾琏自我表白“我不是拈酸吃醋之辈”(第六十五回)。凤姐也说:“我并不是那种吃醋调歪的人”(第六十六回)。还是兴儿评语公道:“人家是醋罐子,他是醋缸、醋瓮!”这正如由爬灰而延伸的工具“掏灰耙”一样,由吃醋而延伸到醋的容器。醋罐子不简单如《小说词语汇释》解为“吃醋的人”,而是以容醋量之大如罐、如缸、如瓮,喻其醋性之大。〔7〕


  由此可见,兴儿关于“醋罐子”、“醋缸”和“醋瓮”的比喻,的确是生动无比的。同时兴儿还善于运用夸张的手法,说什么见了林黛玉和薛宝钗“不敢出气”,“是生怕这气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气暖了,吹化了姓薛的”,林黛玉固然体弱多病,但是还不至于风一吹就倒;薛宝钗固然体态丰腴,但是也不至于风一吹就化。然而,这样极富于夸张色彩而又生动传神的语言,不仅在过去的小说中是十分罕见的,而且极具艺术性的,读来真令人拍案叫绝。


    四是善用俗语、谚语,善于提炼加工语言。


  如用“老鸹窝里出凤凰”来形容探春,便把她的庶出身份,把她的非同寻常,都很形象地表现出来了,这很自然使我们联想起她的判词来:“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8〕。一些俗语、谚语,一经兴儿运用,便焕发出光彩,显出了生命力,也使他的语言增强了表达艺术效果。


  兴儿的话不仅形象地描绘了别人的性格特点,他本身的性格特征也从中充分反映出来,这正如薛瑞生先生在《红楼梦谫论》中所指出:“因为是贾琏的‘心腹’小厮,他才能说出这些话;因为尤二姐善良柔弱,他才敢于说出这些话;因为他聪明伶俐,才将这些话说得准确而又有趣。曹雪芹要让人物的语言‘一身’而兼‘二任’,看来是费了一番苦心的。”〔9〕傅憎享先生对此也发表过很好的评论:“更何况,通过人物之口不仅写活了兴儿所评论的人物,且也由此写活了兴儿这个知人论世、伶牙俐齿的典型人物。兴儿对凤姐、平儿、黛、钗、纨、迎、探诸多人物的议论,都从一个侧面突出了那人物的性格特点,直对那人物的鉴定。而且兴儿的评述语言是性格独具、色彩独有的,只能出自兴儿之口。从他评论褒贬里既写了这群人,也写了兴儿这个人。不仅‘能由说话看出’(兴儿)那人来,更由兴儿所说的话看出他评说的那群人来。说人不仅给对象画像,说的过程中也生成了自画像。兴儿说人与被兴儿所说之人,都不是说明书式的人物简介,而是于叙述之中显出了说者与被说者的心灵。”〔10〕


  可惜,这位爱说话而又会说话的兴儿,也终因爱说话多而招来灾祸。到第六十七回,兴儿又在二门上说长道短,话中提到了“新奶奶”,话传到了王熙凤耳中,于是又有了“闻秘事凤姐讯家童”的一幕,兴儿因为话多而受审。尽管如此,兴儿的形象本身还是非常鲜明的,给广大读者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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